周祁的世界，突然变得清晰。
垃圾桶里的那副旧眼镜，眼镜腿已经断了一根，用透明胶歪歪扭扭地黏着，镜片也满是划痕。
那是母亲扇他巴掌的时候，打坏的。
得知他拿了国家公派奖学金的名额，母亲的第一反应不是自豪高兴，而是狠狠的咒骂。
他那美丽而悲苦的母亲。
自打记事起，母亲总是带着不同的叔叔回家。
大门紧锁着，小小的周祁只能蹲在门口，看家里过期的报纸。
拿着一本字典，认那上面细细密密的字，一张报纸看完了，母亲也就差不多出来了。
那些叔叔对母亲很好，但每过一个月，母亲就会哭着喊着把他们赶走。
日子就这样流淌着，细细密密的皱纹开始爬上母亲美丽的脸庞，周祁的眼睛也开始看不清老师写在黑板上的字。
在老师的要求下，母亲带他去配了第一副眼镜。
从眼镜店回来的路上，母亲狠狠扇了他一个耳光，骂他是个没有用的废物。
后来，周祁才慢慢明白，如果没有他，那些叔叔大抵是会和母亲结婚的。
母亲就可以和那些美丽的新娘子一样，穿上漂亮的婚纱。
他是妈妈的累赘。
他是有罪的孩子。
周祁的头一点一点地低了下去，背也越来越驼。
他把头埋在书本里，想用100分，换妈妈的一个微笑。
后来，他得了好多个100分，甚至150分，可同时换来的，也有越来越模糊的视力。
“书呆子”“书呆子”
同学们叫着他的外号，模仿着他眯着眼睛看不清黑板时，唯唯诺诺的样子。
高考出分那天，他拿着分数条，兴高采烈地跑回家，却在打开门的瞬间，看见母亲和陌生的叔叔抱在一起。
母亲的长发披散着，黑发里夹杂了银丝，可依然是那么美。
“妈，我被S大录取了。”
周祁硬着头皮说完了到嘴边的话。
但一个火辣辣的巴掌迎着风，扇在了他的脸上。
周祁的头歪向一边，新配的黑框眼镜也掉在地上，断了一条腿。
*
看着男孩戴上新眼镜后，那惊诧而腼腆的神情，还有那微微湿润的眼角。
男人知道自己赌对了。
他太懂得，这样一个男孩子，最渴求的是什么。
从眼镜店出来后，他带着周祁去了一家高档的西餐厅。
切开昂贵的牛扒，他把最好的一块，夹到了周祁碗里。
男孩低声地道谢，握住叉子的手微微有些颤抖。
但镜片后的那双眼睛，闪着澄澈的光。
他小心翼翼地把牛扒放进嘴里，带着小小的欣喜和好奇，却不敢嚼出太大的声音。
“勃艮第的黑皮诺，我酒庄里也有。”
男人熟练地把红酒倒进高脚杯，递给周祁。
“谢谢……我我不喝……”周祁本能地拒绝，却在男人把杯子递到他手中的那一瞬，犹豫了。
他一口闷下去，辛辣苦涩的味道在他舌尖蔓延，没有想象中的甘甜。
看着他古怪的神情，男人笑了：“没事，喝多了就习惯了。”
周祁白皙的脸上绽放出淡淡的红晕，还有羞怯的笑容。
把他送到宿舍楼下，男人说：“周末，我来接你。”
看着他离去的背影，周祁心中好像多了一种从未有过的感受。
男人叫秦凯国，比他大五岁，在法国经营三四个酒庄。
还在巴黎高等商学院进修硕士。
周祁执意要把配新眼镜的钱还给他，但秦凯国无所谓地笑笑：“
”真的，这点钱对我来说不算什么。“
“真要答谢我，就多留些时间陪我罢。“
意识到后一句话有些不对劲，周祁脸上掠过一丝慌乱，手指尴尬地攥紧了衣襟。
他不知道应该怎么回应如此热忱的邀请，老师从来没教过。
”逗你玩的。“
看到周祁被挑逗得满脸羞怯，秦凯国心里乐得不行。
他带着周祁去剪了头发，买了全新的衣服，然后从口袋里掏出两张巴黎歌剧院的包厢票。
第二个周末，他带着周祁去了梵蒂冈看大教堂。
然后，是瑞士，奥地利，还有威尼斯……
“凯国你看！是课本里的地方！“
在威尼斯主岛下船时，周祁兴奋地拖住了秦凯国的袖子，把广场中央的圣马可钟楼指给他看。
下一秒，周祁突然意识到自己的失态，耳根通红，悻悻地松开了秦凯国的袖子。
但一只温暖的大手，握住了他。
“小周，我……没法喜欢女人。“
淡淡的夕阳，落在运河两侧古老的建筑上。
秦凯国从后面抱住了周祁。
“我本不该跟你说这些的，加重你的心理负担。”
“可我真的没有办法去隐瞒这个事实……”
“小周，我爱你……”
温热的泪，滴落在周祁肩头。
仿佛突然被闪电击中，周祁大脑一片空白。
“如果你想走，我不会拦着你。“
男人松开了他的手，声音低沉。
“小周，”
“我已经沉沦了，
“可我不想毁掉你。“
在那个年代，同性恋，无法活在阳光之下。
但周祁转身，毅然投进了秦凯国的怀中。
这是他从小到大，做过的最勇敢最叛逆的决定。
炙热的吻，突然落在周祁唇上。
男人的手，抚过周祁白皙的脖颈，温柔地摸着他后颈新剃的发茬。
“小周，谢谢你……“他的声音带着感动的哭腔，眼中却掠过一丝笑意。
如他所料，周祁没有拒绝。
他是自卑又善良的男孩，如此地渴求爱。
他的双眸，是那么清澈，那么简单，第一眼，就被秦凯国看透了所有。
第一次的时候，周祁很痛，很痛，他双手紧紧抓住窗棂，单薄而修长的身体剧烈地颤抖着，像断翅的蝴蝶一般，凄美而无望。
他疼得忍不住低低呜咽起来，但心底却是欢喜的。
他以为，爱本身就是痛，是献祭。
他像黑暗中一只小小的飞蛾，有人给了他一丝温暖，他便奋不顾身地扑向危险的烛火。
这一生，由此一错再错。
在某些时候，他会愧疚地想起母亲。
他已经拖累了母亲那么多年，现在，又成了同性恋。
母亲，应该会更加恨他吧……
午夜梦回，周祁有时会梦见母亲的殴打，有时，则是同学们喊着“书呆子“，对他嘲笑不已。
但秦凯国会把瑟缩的他搂进怀中，一遍遍亲吻他年轻的身体：
“小周，没事的，没事的，都过去了。”
周祁睁开眼，黑暗中是男人帅气而温柔的面孔，窗外，是爱琴海朦胧的涛声。
那是他一生中，最幸福的时光。
他彻底陷进去了，再也无法自拔。
以至于当他提出一起回国度假时，他察觉不到男人躲闪的眼神，也没发现男人藏起的证件上，“已婚”的字样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