到梧城的时候正值三月初春。
这里曾做过某朝王都,传闻里也曾百业云集、车水马龙,是皇室贵人之故里。
可光阴匆匆,一朝于瞬息间衰颓,那点王气贵影早被后世人淡忘得不剩一点。
后来,一夏姓富商因此地风物秀美,携妻带子搬来此处,不出几年就把这个人烟稀少的古都经营得热闹至极,天下人多慕名而来于此处定居。
周暝山来这里做刺史时,正遇上梧城每月初五开市之日。
不少商贩在梧城长长的街口叫卖,那街口本是供皇室御马的官道,后一朝衰微,索性给商户百姓腾出了地方。
他坐在马车里,听见周围嚷闹的人声。
“上等玉石簪缨!瞧一瞧看一看咯——
“云吞—云吞汤饼——”
“卖新鲜花木!白梅牡丹——芍药春桃——赏玩花木无所不有——”
一只修长清瘦的手拨开车,周暝山抬眸闲闲望向车外。
二十五年了。
满街仍然布满杳杳人声,来来往往人面仍然陌生。
像是变了,又像从未变过。
周暝山在十里繁华里怔忪着神色,以为自己还在二十五年前.
春寒料峭,寒气从车帘一角侵入马车内,和初冬时分有些相像。
他在这三分寒气里听到萧摇光说:“梧城有座同名山,你可曾听过?”
那人轻叹一声,“那可是个绝佳的游玩之处。”
那时周暝山接过话茬,问道:“你想去?”
萧摇光抬首看他一眼,眸中情绪却不甚分明,唇边却勾起抹笑来,“不是。恰好想起罢了。”语毕又垂下脑袋,在微微颠簸的马车里继续昏昏欲睡,眯了眼睛。
两人都没再说话,任马车晃晃悠悠地晃到梧城。
周暝山忆起来总免不了被悔意没过思绪。
可惜他那时木讷沉钝的性子,倘若留心,顺口问萧摇光一句便好了。
倘若他能敏锐哪怕只那么一点便好了。
倘若、倘若。世间哪有那么多倘若。
天姿过人、剑气萧心的周丞相周大人,半生过尽了,方才醒悟过来。
虚实分辨,唯当下矣。
谁又能真的触摸到那些本不属自己的倘若呢。
只是周暝山不知道,自己明白的是不是太迟,还来不来得及同那人讲这些顿悟的灵光。
因着他是新任,梧城没来得及置办他的居所。
周暝山也不拘虚礼,拒绝了县令在县令府住下的邀请,打算寻处客栈独自住一段时间。
反正用不了多久,自己还会被皇帝再贬一次,贬去离他家更近的某个地方。住客栈再合适不过。
可当他踱至客栈柜台,那柜台老板同他对视那一瞬,二人齐齐愣住。
“……周公…周大人。”那男子一身玄青布衣,先出了声。他总习惯唤周暝山“公子”,一时有些改不过来。
周暝山垂在身侧的手指轻颤下,没有立即答话。
良久,才缓声道:“…随云。”
“好久不见。”
而随云闻言张了张嘴,像是忍不及要说什么,终究还是转为沉默。只那双冷硬的眼垂下又掀起,闪过一点光来。
周暝山想问他:“你家主子如今还好吗?”
想问他萧摇光现下在何处,是不是同他一般在这家客栈里。
直到一个客栈伙计冒着一脑袋汗跑过来,唤了随云一声“掌柜”。
这一声,让立在原地的二人一个陡然清醒,一个愈加怔愣。
周暝山在二人谈论声里茫然着。
萧摇光不在这里。
随云是这客栈之主,这意味着,这里没有身份高于他的人在。
随云见他不再开口,面上神色竟松释一瞬。
周暝山沉默着被伙计领上楼,付了银钱便不再出房。
天色已经昏黑,楼上一间房里却点起一豆灯来。
一道挺拔身影立在窗前,昏黄光晕从他身后漫延至窗前,织入无边月色里。
周暝山在这样人人沉睡的夜色里清明着。
不知过了多久,周暝山便听窗外一阵细碎声响。
他凝眉轻呼口气,无声地退后两步。
便听有什么东西破空而来,极轻一声峥鸣深深钉在他方才站过的地方。
一人乘了月光自大开窗台飞身进来,手里握柄长剑,月光下依稀能辨出繁杂花纹。
……
刺史大人在看到那剑的时候眸色一变,袖间本放松的手指握起,发出点细碎声响。
不是他啊。
两人都不出声,喘息间那人长剑出手,本该是个文弱书生的周刺史拂起衣袖一扫,剑意被卷碎,那人再反应过来,本该亡于长剑下的人不知何时已经站在自己身后。
长剑猛地转了方向,那人下意识想挣脱却还是慢了一步。
因为身后人已经利落地卸了他两只胳膊和下巴,同时留了只手,牢牢扼在他喉间,强迫他转过身去。
长剑没有落地。它现在被握在本该被它杀死的人手中,剑锋却死死抵着它的主人。
周暝山在长剑落下那一瞬随手接下,挽着剑划了个剑花,才漫不经心似地对上那人微颤的喉管。
这时清风朗月的刺史大人轻笑一声,语气不无遗憾道:“春风明月夜,俊秀梧城景。可惜啊……人不对。”
周暝山着一身文人襦袍,嘴角带着温润笑意,一只手掐着一人喉管,另一只手握着柄长剑抵着那人下巴,强迫那人抬起头来。
随云察觉不对.匆匆用轻功登上楼来推开周暝山房门时,见到的就是这副诡异景象。
这……这是什么情况?
周暝山闻声侧头看过来,温和道:“旁烦掌相帮个忙了。”说着松开那人颈间的手,长剑却仍然握着。
他说话时语调轻缓,不带戾气,却隐隐带了威压与怖吓意味。
随云太熟悉这种语调了。
他主子平日总是笑面,心情好时笑,烦躁惊怒时也笑,说话语调总是轻快,却常能听得他们众人遍体寒意。
一怒而天下惧的人不可怕,可怕的是那人就在你面前,你却辨不清对方是喜是怒。
那种如引颈就戮羔羊般的感觉,才是最可怖的。
随云下意识接过那人,周暝山提了灯来映上那人面孔。
什么也没有。
那人面上覆了面银白面具,只眼鼻处留了空隙,上半张脸其余部分被遮得严严实实。
而那面具表面无花纹印迹,似乎只是块再平凡不过的银铁面具。
周暝山瞳孔狠狠一缩,像是惯性般抬起手,指尖轻敲在那面具边缘。
他敲得极轻,那面具却发出明晰的余音。
“叮——”
音色清脆。
是生铸的银。里头掺了金子,能保证几十年不锈坏。
只是生铸的东西,如何能贴合到这种地步?一柄面具,又为何要保证长时间不锈坏?
他与随云同时反应过来,对视一眼,一人一只手攀上那面具同人面贴合的边缘,想试着摘下来。
“唔——呃啊啊啊——”
那人在二人用力的一瞬惨叫起来,随云眼疾手快堵上了那人的嘴。
那人疼得浑身痉挛,冷汗很快浸湿衣衫,二人放手许久仍见他身体震颤不止,面具下的脸都像要皱缩在一块儿。那面具根本摘不下来。
二人安静下来。因为面具和这人的脸,分明是融在一起的!
随云有些不忍地开口:“这,这是——”
“灌面。”周暝山补充了他的下句。
随云那只揭面具的手开始颤抖,像是想起什么般,面色在冷白月色下愈发苍白阴沉。
灌面,江湖上流传着最的最凶险狠恶的造死侍之法。
以忘忧秘药日渐麻痹其神志。自幼时培养,待暗侍长成,从中挑出能力卓然者为死侍,为防死侍生叛逃之心,即以金银熔为汁液,浇在蒙了眼鼻的暗侍面上,待金汁银液冷却,除去其眼鼻上的遮蔽,此时暗侍形貌再不可变,又经受金汁熬炼之苦,意志弱些的癫狂疯痴,终被处死丢弃;意志强的,则彻底失去为人的机会,穷尽一生,成为主人手中一把噬血斩魂的剑。
不论哪种结果,都不是善果。
随云再忍不住,伸出一只青筋暴起的手把那死侍重重敲晕。
周暝山有些奇怪,但还是伸手探了探那死侍的脉息。
迟缓而紧涩,典型的忘忧草服食后的症效。
随云那一下,下手极重却不是死手,估计够这人昏睡几天了。
探够了脉息,周暝山抬首又对上随云。
“此人……你认识?”
随云摇摇头,茫然道:“不认识。”
“那你……为何要帮他?”
剥离银面之苦往往会延续几天之久,方才他们虽只是用了些力气却没有剥下,但也够那这死侍痛上几个时辰。而随云把这人敲晕,他就不必清醒着忍痛,可不就是在帮他?
随云沉默了会儿。
半晌,才听他道:“下意识而已。”
周暝山心道这种世间状况少有人经历过,随云这么镇定自若,还有“下意识”帮人的心思?
周暝山没耐心刨根问底,索性手一松,将手中那柄剑抛了出去。
那剑在空中落了一瞬,便稳稳躺在随云手心。
“这人,麻烦你处理了。”
既然随云想出手接过这烂摊子,他又何必死守着不放。
说着,周暝山便觉眼皮沉重,起身道了声“有劳”便自顾自倚在榻上阖了眼。
随云应了声,一抬手,有两人无声息走进来,悄声把那昏迷的死侍带了出去。
而随云立在原地,终于还是满心疑虑下了楼。
今日见周暝山时,他着一件宽大粗布褶袄,同二十五年前般,一根发簪束发,若非带了半身风雪沉气,他或许会认为自己仍在送萧摇光去梧城的路上。
想到主子,随云眸色深了深,闭上眼,长舒了口气。
此次再见周公子,有太多疑虑。
他那一身狠绝的招式从何学来,在何处同何人所学?
他为何要来梧城,又怎么会被皇帝贬官?
他到底…想做什么?